散文‖  画匠






土默川很大,大到颠覆你的想象。很多传奇就发生在这高原的平川上。而钱画匠就是活跃在这风情万种土地上的凤毛麟角。他十六岁学徒时画油布,十年成了乡里远近闻名的人物,就像戏里的角儿。

这个天生反骨的家伙,有一天突然和父母发誓,决不像他们那样在盐碱地里刨食,春种秋收,穷的和老鼠一样活着。

 

在这里,男人们忙着喝酒、挣钱、赌博、追女人。女人们忙着结婚、生孩子、收苞谷。还有看不到的内心欲望,比如“绿帽村”,要是哪个女人不会偷汉子,会被人数落没本事。而钱画匠每天两只脚上的灯笼裤打着结,一吊一吊地骑着脱了漆的破自行车走村串户画油布,却总要落脚到那个地方。

乡村之间的纽带,赤条条地躺在杂草和成片的庄稼地边上。坑坑洼洼黄泥路,一下雨,便积起无数个深深浅浅的水洼,晴天又被车轮碾压和行人无数次踩踏夯实。顺着两条泥洼车轱辘沟,像两条绳子把村与村紧紧连在一起。收割,运输,走亲戚的,说媒的,唱戏的,贩运粮食的,做小买卖的,人的一切活动都和这两条绳子有关。钱画匠紧紧抓住这两条线施展自己的才艺,背着一捆画笔一把长尺,挂一木箱,里边各种颜色的油漆以及勾兑颜色的小碗,以及洗画笔用的汽油或香蕉水。农闲时他最忙,做百家活,吃百家饭。倒也省事,光棍一条,无牵无挂。

二十多岁时,父母为他的婚事急的一刻刻的。找村里的媒婆不断地给他拉牵说媳妇,到头来他连看都不看,一头扎进绿帽村。这个村在公路边上,重要的是这里光顾着很多城里人,司机、商人、官员、手艺人,信息日新月异。在这里有他的向往,有远方的诱惑的桥梁,他要挣钱走出去,到城里挣更多的钱,找最漂亮的女人。而这向往,要凭他的画笔来实现。

他的油漆画风流不羁。基调是灰色的,红色突然呈现在土地上。向日葵,牡丹,芍药,大田劳作,几种单色描摹,使花卉与人物洗炼有神,陈梅老莲似的,使我想起了梵高。一次去他们那办事,他正在给一大户人家新房画油布。这是我初次见他作画,只见他蹲着墙角,翻开图案集锦画册,注视画布一会,开始构思。矾洗打底,用直尺标出边框,用铅笔勾画出草图,然后把油漆调出各种各样的颜色,画笔上色,最后还要滚几遍清漆,显得火色、亮堂。在那种环境里,能画出一种风格,自成一派,倒也难能可贵。

画风的套路,我耳濡目染略知一些,但对这种近似于工笔画单线平涂的油漆艺术却说不出太多道道。他不允许别人诟病他的画,有不同见解当时就声色俱变。近晚同桌,温酒三巡,微醉夜来长话。他滔滔不绝,你根本插不进去,直把他滋润的上了天。

依我之见,乡村画最早介入和地缘有关,草地、花朵、鸟兽、牛羊、湖水、潭边,各种场景的表现形式上,相比西洋油画,国粹丹青要粗放,宽松一些,由思而画,懒驴推磨式转到哪算哪,变化莫测,可以充分驰骋自己的想象。这给他的油漆画宽绰了更大的空间,但是很难形成那种范宽式大幅的、雄壮的交响曲一般的画卷。钱画匠的画,更像是一个人半夜三更拿一支箫在那儿独奏。线条非常粗砺,但平易近人,几棵小树,几座小山,几条小鱼,点到为止,展现浓烈的色彩本身的表现力。

从东乌不拉沟口到大古营,不管是穷人富人家家炕上都不可缺少一块油布。油布是软的,像过去的人造革皮,PU皮。随时可卷起来,展开折叠。炕桌就座,小酒斟酌,接杯换盏,一片狼藉,免不了汤汤水水洒落。抹布一擦,防水柔韧,又不蹭脏衣物被褥。最早的炕席是苇席,炕面是用黄泥抹平,苇席不隔尘,炕面和炕席摩擦产生的尘土很容易透过苇席的缝隙蹭脏被褥,也容易扎伤在苇席上玩耍的孩子,于是炕油布逐渐被越来越多的乡村人家所接受。农家人每当建盖新房,在砌好大炕之后,即请来画匠在炕面以上约二三尺的墙壁上绘制炕围子画,炕上再铺草席自然也就不合时宜了,陪一张炕油布,小孩子尿炕都不怕,非常适宜。

墙围子围绕大炕三面展开,像连环画长卷,人物传记较多,红楼梦,西游记,三国西厢都栩栩如生走进日常百姓家。而油布制作场面要大一些,一张大帆布挂满一面墙,画上四角万字,宫廷云卷,鸳鸯戏水,凤凰牡丹,梅兰竹菊。比照大铺炕的尺寸,炕有多大它就有多大,我睡过的大炕的长度同时睡七八个人,两米多宽。六十年代画匠和晋北地区大致相似,是一种民间地域性很强的装饰性艺术。有头有脸的翻新旧房,盖新居,都要请他去,少则十几天,多者一两个月。吃喝睡都在这家,一日三餐晚上有小酒,如果看上谁家的女人,还能多赖上几天,饱饱眼福。

一次,他打电话到我办公室,没有手机的时代,统一单位电话。同事告诉他我出差了。他留话说终于落户到城市,可惜没留下联系地址,回来久了也就不了了之。

转眼二十多年不见。人就是这么奇怪,相同的地点能错过,不同的时间或也擦肩而过,竟多年可以相互不遇。这次遇见他,竟然是他相隔一条马路在对面遛狗的时候。

 

他住在高档小区,很兴奋地拉我到街边茶馆一叙。口音还是接近山西老西腔调。他年轻的时候就被调侃过,说是“老西放屁,酸臭”。从发福的迹象看,这些年生活的不错,肚子赘出一条下垂弧线,遮住了原本腰的位置。过早谢了顶,从左鬓角撇出一绺经过光亮的脑盖爬到右鬓角。岁月真是把杀猪刀,但岁月拿他没办法的是,两眼依然放光,扫荡着形形色色闪过的女人,尤其是花里胡哨的女人,似乎不减当年留宿绿帽村那股劲头。就连牵着的法牛狗也倭着脊背昂着花脸,听见草丛里的跫音,就装模作样地低吼两声,眼神怪怪的。

听着他杂乱无章的唠叨,直到灯火通明。橱窗像无数失眠的眼睛,瞪着人迹寥寥的街道。纷忙的人群都躲到一格一格亮着灯高高挂起的盒子里,化作夜街的霓虹闪耀着。

当农村陆续盖了小楼,向城市的生活方式靠拢,新的结构艺术自然取代了墙围子油布。壁纸、布艺、各种风格的装饰手法不知不觉地进入寻常百姓家。这些艺人的领地失去了。

但这小子脑袋灵光,凭着积累的功底,油漆画改画国画,临时抱佛脚拜师学艺。有亲戚搭桥,阴差阳错地成了城里的上门女婿。妻子虽然不显眼,但和村里女人比还是卯足了面子。尔后仰仗女方家的人脉一发不可收,顺利勾搭上几个“画家”到各省联展,混了个美协某官称号。手里有了银子,二十来年来,从平房倒腾成高层别墅,他站在阳台上像在云端一样俯瞰脚下的城市,心里这个敞亮。再也不是跑东家串西家,一睁眼就是灰头土脸的天,跳鼠奔跑的麦田,一望无边的葵花,成片的土豆地。

他更不想让别人看出他曾经不过是一拍后脑勺冒土沫子的土包子。刻意在话语前加一个一辈子都没说过的您字。由于地方口音过重变成了“拧”字。拧巴就拧巴吧,能在城乡之间扯起大旗呼风唤雨,也算是得道之人。他还开着个浴池,邀我去他家的浴池桑拿,我说那东西我来不了,怕熏蒸上不来气憋死。他笑我是土包子。你真不会享受,奔波劳累之后,熏蒸桑拿,搓去了大把大把面条似的污垢,再用热水一泡,浑身酥麻,身轻如燕,走在街上仿佛会飞起来。
   

我知道,我么,注定落地的凤凰不如鸡,飞不起来了。我一点也不质疑,画匠带着质朴的情怀与美好的理想追求,无可厚非。他骨子里,依然是个带着江湖匪气俗人而已。根植于内心的小农意识不会因此而改变。

提起他的妻子,他把脸扭过去了。灯光拉长他巨大的黑影,那个黑影在墙上默立着,很久那黑影才动了一下,说:这多年来,为了家庭几乎拼了命挣钱,还是经常被岳父家人挤兑,看不上眼。挂在妻子嘴上一句话还是“乡巴佬”!以致女儿也不怎么待见他。

听他的意思,后悔当初不该贪图城市生活。天是鹤家乡,海是龙世界,老鼠打洞土坷垃。他有尊严,无论他怎么付出都逃不过家庭歧视,同僚的暗笑,像阴魂不散的缠绕,令人抬不起头。从前的奢求不过是镜花水月。他不想伤人,不想被伤,有时只好自己建一座牢将自己关起来。至今才明白,农夫和蛇一定是在另一个故事里相爱,谁也无法救谁是这个社会的主题。

我跟她讲,意识层次里的东西,需要同步才行,跟上步伐很重要。后来听说他病在外地,家属把他接回来,已经落下语言障碍了。

 

我在他们小区花庭椅子上见过他。太阳移过来了,他在老地方坐着,就这么晒上几个时辰,也不知道挪一挪。他的目光大多时候直视前方,眼里的光线也是直直的,仿佛一日日都在回忆着什么,却又似什么也不曾想。又像是赴难一般地隐忍和辛苦,该说的做的都已经结束,剩下的时间只是刑场上最后的注目,把一生的记忆带回到他原来的土默川大地上,大地是他的油布画,向日葵到了收割季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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