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图




   出差回来,巴图的妻子打电话说,他已经走了,走的很突然,这个坚强的汉子从不看医生,临了高烧不退,经查已经晚期,我们去他家时,看到生前珍藏的日记和发黄的农场手抄本。

   窗外,黄色的阳光流淌进树叶。

   七六年,国家号召走“五七”道路,我们这群刚毕业的青年被糊里糊涂地送进了农场,开荒种地,是第一批挺进沙漠的支农队伍。离市区三个小时路程,毗邻天然的沙漠内陆湖,就像课本中描写的白洋淀,湖面上满是芦苇和蒲棒,望不到边际,湖蛙,呱呱鸡、尖嘴鱼鹰还有成片飞去的野鸭子。

   二十几个人中,数巴图最显眼,黑大个子,临来的几天培训就我俩,所以很说得来,我们互相忽悠,第一天就偷偷顺走了一条小船,胆大的悄悄跟着溜进了绿幽幽风潮起伏的芦苇荡,那高兴劲就甭提了,毕竟年轻吗,东一下西一下乱闯,不料在回来时翻了个底朝天,幸好离岸边很近,连狗刨带蹬腿的爬上了岸,大家笑着看他满是淤泥大嘴上还粘着几根水草。

   那二十几亩沙丘,以前是旱地,历经沙尘暴肆虐早已撂荒,那时候不比现在,天空总能看到老鹰在盘旋,几只秃鹫就落在这一排孤零零土房的围墙上,矮树林,水塘紧挨着一小块菜园子,总算有点绿地,和湖区遥遥相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垦荒队是按月发工资,虽然一个月只有三十多元,对于暂时无业来说总算是有点事干。关键是给父母解除了后顾之忧,那个年代的孩子省心的不多,闲着就打仗斗殴。据巴图说,他是劳改释放犯,之前是因为抢军帽而判了两年回来。虽然不太帅气但很勤快,有力气,领队就看中他的大块头,把队伍交给了他,还算争气,几天就把整个农场的露缝的房顶,厕所,水井、驴圈修缮的有模有样。

   住地是“干打垒”的土窟勒房,只有在大北方能见到,深挖的湿沙土在两块长长的木板夹住,绑在一起用大木槌夯实而成,敦厚耐用主要是防风沙御寒显著。村里请的农民顾问拉来一车烧柴,当地人管他叫“柏柴疙瘩”,因木纹里含有松油,烧起来火苗乱串,吱吱响,还真有点松烟的墨香味道。

   巴图和庄户人很快就混得很熟,在田里像一个村长,带队早出晚归,浑身泥土。我们这些城市孩子娇生惯养,初干农活累的哭爹喊娘,有时都直不起腰来,回来干脆一头趴在炕上,不洗不漱。一到黄昏,巴图就来了精神,亮开破锣嗓子就吼,慢慢习惯了都跟着合唱,那可是晚上啊,破旧的木窗昏暗的灯光,我打趣的和他说,你就不怕把狼给招来?他才不管这些继续唱“铁门啊铁窗啊铁锁链,手扶着铁窗我望外边.....”记得其中有【铁窗泪】【娘啊娘】,那时候还没有录音机磁带等播放设备,只凭手抄本和记忆从狱中传唱出来的版本,什么调门都有。后来八几年这首经典歌曲由歌手迟志强演绎的更悲怆绝伦。这还不是最够呛的,“曼娜回忆录”“一只绣花鞋"手抄本也是他从近邻的农场传抄过来的,在相对文革结束以后,那也属于“黄色”禁书,以致夜里都惊奇的在被窝里翻看。

   我趁鸡还未叫就得起床,嗡嗡地敲两下起床的铁块,然后到驴棚添加些草料,这是我们用了五十元从生产队买的拉运劳力,公社办个小事我都骑着它,比现在的摩托还威风。伙房的杂活又累又多,巴图看我忙不过来时也搭把手,总像家长一样操心,每天很晚才入睡,巴图怕我一人赶着毛驴车去公社粮库买粮,路远不安全,特意弄来一条大黄狗跟着,我真的喜出望外。

   同样的定量他总是抱怨吃不饱,事实上他的饭量极大,按规定分给他的饭票根本不够吃。我因此经常预留一大碗饭菜,等大伙散去他溜进来几口就啪啦掉。于是我俩达成了默契,以致他暗恋一个姑娘也请我给撮合撮合。看着他俩在树林散步我觉得特有成就感。一个月之后他的家庭背景,自己的历史污点成为了对方放弃的理由。巴图三个弟弟,父亲走得早,母亲艰难地拉扯着他们,他内心很苦,所以他的歌声比以前更加苍凉,看着他在自留地的水潭边流泪,我比他还伤心。

   我们消耗着青春年华,没有书可读,没有娱乐,学着抽烟喝酒,打仗斗殴,用掉了半数的工资来买船牌、握手、黄金叶牌香烟,以此减轻精神的负累,在干涸的沙壤承受着太阳的烘烤。热窝吸干了所有灌溉的水分,地里的麦子黄豆长的七零八落,参差不齐,所剩的收成和播的种子几乎相等。我们更乐于经常在巴图的带领下,带着大黄狗集体偷跑,消失在弯弯水路的芦苇荡。

   记得中秋时节,湖里这一群回不了家的孩子,水面上推动洗脸盆,把带黑斑的、透明白的、大的、小的,像地雷形状的鸟蛋通通掏来,再送到小船上,把头一天放在湾里捕鱼的"迷魂阵"收回,鲫鱼鲢鱼是不可少的,如果运气好还能抓几只野鸭子,这一顿美餐比国宴还要丰盛。

   那天晚上在通铺大炕上,电灯亮了一宿,哼着娘啊娘那首狱歌数着星星难以入眠,最小的那个已经哭成个泪人。为了看电影“冰山上的来客”,巴图和我赶着毛驴车到车站,把男女搭配,轮流着搭夜班车回到城看下半夜的场次。听着他们回来讲述,也足足让我激动了好些日子。

   巴图欢喜我的自留地,有时觉得他才是地的主人,什么茄子、黄瓜啦,地豆角、架豆角、蒜苗,青麻的烟叶,样样无师自通。特别是青麻烟叶,能晾晒分出几种味道,早晚趁露水摘的劲小柔和,中午毒辣太阳下摘的正是上烟最浓的当儿,所以味道特别冲。而我喜欢树的影子和月亮晃动在菜地的水渠中,静静地倾听夏虫的播音,是别有一般风致的。

   巴图和我是相互的影子,虽性格各异,却不能分开彼此,杀鸡宰羊,都是一把好手,粗活细活各自互补,又能如兄弟姐
妹一样相处照顾,我们大家怀念他,他的歌声和他影子将永久定格在那片芦苇荡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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