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鱼潭

黑鱼潭是老家村里一个自然形成的大水潭,村里人习惯叫水泡子,因产黑鱼而得名。这不,离年日近,亲戚寄来黑鱼干。电话说,知道你最喜这口,上秋早早腌制,近年捞的人多,黑潭之物愈发奇缺,俗话说黑鱼就酒,越吃越有。不尽欲言,等归来再叙。

记得那次去大连开会,日程到了尾声基本没什么重要的事,省下来几日回趟老家,踏上火车三个小时便看见久别的村庄。下着雨,山岚昏沉,暮烟缭绕,从田拢到门庭,深一脚浅一脚的步履泥泞。时不时来一声闷雷轰响在山坳里,摇撼着老屋,宅院,猪圈,鸡舍,屋檐下的芍药,葡萄架长廊,篱杖上紫色豆夹及各种果树撑起的庞大树冠。

农村不比城市,在那里,好像时间和空间都变了,远离平日繁忙状态。同族亲戚的七大姑八大姨大人孩子们很容易聚到一块吃吃喝喝,说笑过后年轻人都各忙各的了。只剩院子里贪吃的黑狗自来熟,摇着尾巴不离左右,我也趁机带着它出去走走。

但凡逢雨,黑鱼潭像是在发癔症,雾气笼罩,鱼浮在水面上嗦了嘴,发出啄啄的水声。远处密密匝匝的草丛间偶尔传来一两声咕呱咕呱蛙鸣。在我听来,它们都在说梦话,使沉静显得更加深邃,更加渺远。

晴朗的日子,山上葱绿,满坡野果。开花的,结果子的都很繁忙。 花落时,在积攒不知多少年厚厚腐叶上落满了细细密密的花瓣,像地毯上的刺绣,美得有点过分。出山口自东向西则是平缓地带,遍地是大豆,高粱,玉米伸展身姿的大田作物。放眼望去,天有多远,庄稼地就有多远。我小的时候经常在垅沟里穿梭,像麻雀一样,穿过长了毛穗,穿过迅速成熟的庄稼间隙,而成熟的果实在一季薰风吹过之后,翻成一阵白金,一阵黄金,白金和黄金在交替波涌。阳光似乎也被染成了金色,交相辉映。

我想,故乡大概是用来回忆的。我体会不到那种死气白咧的乡愁。对于我这个土生不土长的人来说,就像迁徙的候鸟,飞及古松成片的山顶,经过那个风雨剥蚀的农家院里时,认定他就是我出生地,源于一样的血脉,一样的乡音,一样的习俗。只是觉得故乡这词,故乡的故事套用的人太多太笼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臆想。在画家眼里它是雨润山陲,树荫林阔,轻舟水辙那种心境。在诗人眼里它是甘草的甜香,永不枯竭惆怅。而我就是在户口簿表格籍贯一栏填写的地址,顺着地址的经纬线上依来时路画个圆,看到了原点,而这个原点将伴随着藏拙淡如水的怀念,茫茫无羁的记事,一种在夕阳里,一切似吾生,吾生不似那一切的情怀。

我是在年幼时跟随父母到鞍钢,之后又转战到内蒙古建设边疆,完成从东北到西北高原大迁徙。二十岁之前寒暑假被父母催着回过几次,那也是我最快乐的日子。工作之后机会很少,偶尔出差路过。准确的说内蒙古也是滋养我成长的故乡。对东北黑土地的理解完全依赖于父母对家乡的归属感,永不放弃地延续东北的起居方式和饮食习惯,像小葱拌豆腐,黄瓜蘸酱,红小豆焖饭,酸菜炖粉条,绿豆芽卷春饼,当然也融入了一部分当地的生活习惯,莜面窝窝大烩菜。

不过,家乡南河沿的小河,同山涧溪流搅和在一起,拧着唱着淌着。鹅卵石在水底亮着,泥鳅,小鲫鱼钻来钻去。细沙金光闪闪,螃蟹吐着沫儿玩。草滩飞跃的青蛙,轻盈地跳到水边园叶植物上。石墙缝里漏出头的灰蛇,还有长柜子上旧书,黄历,墙窝里的洋灯,洋火。一群嬉闹不知天高地厚的邻家孩子们,所有这些一直萦绕在我的梦里。

除了园子里僻静角落繁衍后代的螳螂蟋蟀们,姥爷每年把糯玉米,桃梨李杏,苹果红枣,山里采的松子榛子各种野生干果,一直留着,留到到天冻了放在窖里。他说,没准哪天孩子们从天南地北赶回来尝个鲜,以致那几株老玉米穗风干在自留地里凌乱起舞。盼来这个又等那个,老两口就这么一年一年的迎来送走,等到相继九十八岁寿寝。

我对故乡记忆完全是细碎的一些断断续续琐事。但有件事记得特别清楚。一天,也是大雨磅礴。听村里人说老水泡子里有两条大黑鱼,不知年岁。在闪电的一刹那跃出几米高,须长一尺,身型如蟒,张牙舞爪窥探,潭水沸腾,很多小鱼摆阵呼应。见着的人无不惊愕。难怪几只乌鸦在柳树上怪叫了几日,雨前飞的无影无踪。预示着村里要有大事发生。海城一带很多乡村都有不知哪个朝代天赐的大坑积成的水泡子,上面游动鸭子,下面鱼儿撒欢。旱了可以用它抽水灌溉,涝了蓄满积水,但这个黑鱼潭很神奇,像个无底洞通往谁都不知道的地方,有多少水都能收进从不溢出。初晴,我专门跑去看大黑鱼,弯了腰的老柳树把它的长须垂到水里,波光潋滟,连鱼的影子都没见着。

姥爷的哥哥大姥爷独居在水潭边不远处,中间正屋灰瓦房两边草舍仓房。一面临界水潭,一面被山峰的影子遮住一半。后门山坡的野花野草连着开放式的院落。忽一片红,忽一片白的就扑进了经年剥蚀的石凳,碾子,藤架旁,好生光景。闲了在到潭里下个地龙网筐,一头沉在水里,一头拴在岸柳根上。天放亮收它几条黑鱼,生煎炖炒下酒。我喜欢吃他做的鱼。不用佐料,一把盐,两片姜蒜,在苍山丛林野草间,采回一种叫玻璃叶的植物,形如巴掌,炜好的生鱼肉夹在其中,蒸熟有奇香。不过赶上荒年大旱,潭里虽然不缺水,但黑鱼集体消失了,一条鱼仔也捞不着,空留浑浊一潭。

这都不影响他嗜好,他年轻的时候喜好打猎,进一次山就是半个月,挖参,打狍子,撵狐狸,擒獾子。带回很多草药根茎到供销社收购点换酒钱。随便歪斜在哪块石头上,路边,举着一个掉了漆的军用水壶嘴对嘴喝起酒来,不知轻重,很快就醺然打飘。他当过兵,打过仗。村里的婆娘骂他是国军逃兵,他从鼻孔嗤的一声“放屁!”,我随吕正操将军南下打仗,受伤回乡的。不管真假,吕正操确实是本地唐王山山后村人,大婚第二天参加八路军,解放后他的发妻和儿子终老在村里。当时仅毛祁公社各村去了几百人。我姨夫就是吕氏家族的后人,忠字辈。

传说有一次进山,突降大雪,须臾沟满壕平。一条老狼瞪着血红的眼睛挡住了回家的路上。一般来说堵路的狼不可怕,可怕的是在后路一直跟着,围着你转大圈慢慢缩小伺机而动,最后突然袭击,断其喉尽其肉。对付这样堵路狼他连枪都不用端,直接大步踏过去,在就要踩着狼的那一瞬间,吓得那厮屁滚尿流突然跑掉。跑不掉的都做了他枪下之鬼,到阎王爷那报道去了。

就在狼跑掉的第二天,天蒙蒙亮,他到井边提水,觉得后面有两只手重重地搭在肩膀上,回头一看大惊。是两只锋利的狼爪子毛绒绒的,身形和他一般高。他本能反应迅速回手死掐住狼脖子,背着狼慢慢往家里走,到了大屋门坎众人看见抄家伙时,狼已经被掐断气了,他也昏倒了,吓得灵魂出窍。这一躺就是一个月,找了中医多方调治方见好转。从此刀枪入库,马放南山。

这次黑水潭黑鱼事件没几天,大姥爷失踪了,家族人找了很久,渺无音讯。一年之后有人说见着背着褡裢进山打棒子(挖参)没回来,也有人说,半夜听见水潭里有他笑声。

于是我经常想起那条从未见过的大黑鱼,也试过悄然的从我梦中轻轻掠过。像是要说些什么,总是来不及就醒了。后来它真的从我的睡梦中游过,如雁影掠过潭面,轻轻的。醒来后我突然意思到了故乡的黑鱼潭已经挥之不去了。

后来出差路过一次故乡,熟悉的几位亲戚都老了,走了。我非常清楚生老病死是生命必然的过程,不可逆转,只是觉得太快。我常常在想,他们是否变成我梦里痴缠不肯离去的大黑鱼。

山里的溪流欢快唱着歌,有许多来历不明的浮游生物,鱼虾虫蟹。一直以为是雨水的滋润,让它们从泥土里长出来的。即使到了现在还是不知从哪来。也许是地下河的缝隙里跑出来的。也许是天上星星落在黑鱼潭里,经过细胞核的分裂形成,也许是村里人都要最后回归到那里。在某一场大雨过后其中某一条跃起的大鱼就是他们自己。也许,宿命就该如此。

每次我临走时姥爷都依依不舍,要亲自送到火车站,车站紧挨着狭长的村西口,从火车窗户能看到家的房顶。围绕着郁郁葱葱的果树。我想姥姥就站在院子里听火车开动的声音,声音走远了才进屋。姥爷一直等到火车徐徐开动了挥一挥拐杖,只会说一声“啥时候再回来”。拐杖在他手里很少拄地,平时都是背手横握着,像腰间长出的枝杈。

斜阳照耀下的村庄,平和庄重。映在水潭里的红月亮被拉成红色的长线。鱼在浮萍下追逐,荡起一波一波的水汶,断断续续。老宅呼啸来去的穿堂风,夏天是果香,冬天挤进来寒流把锅台一摞大碗冻在一起,水缸结成薄冰。黄昏尚好,也更加宁静,落霞从山脊上投来残照,炊烟缭绕,每当想到这一幕,鼻翼不觉翕动泣下。

人到来年忆此年。很多人会在你的生命里穿梭,不断地走散,不留痕迹。而故乡却在心田早就犁出一块地,种上了血脉的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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