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宿疾

        大概十岁之前,我就住在这城市与农村接壤最近的部分,近到一头毛驴撒个欢一蹶子就能撂到市中心大街上。那时的玩伴一逃课准跑到麦田里,菜地里,偷拔萝卜,摘茄子摘西红柿。那里,田边地头的井水是甘甜清凉的。

        那时只有市中心几栋标志性小楼,苏联专家撤走时留下的高干住宅,据说很高级,院里停放着黑色和军绿棚吉普车。也就是从那时起,平民住宅区常被化工厂的黄烟所淹没,窗户紧闭也无济于事,刺鼻的辣味呛得肺部隐痛。

        路灯有的亮着,有的静默在黑暗里了,空气中透着往日早晨的味道。大片农田菜地再往西,昆仑河边上,几根大烟囱高高矗立。工厂的聚光灯照耀着,电焊的火花喷溅着,天空中橘黄色的浓浓烟雾滚滚翻卷着。污染区的高粱,糜子地大量出现“乌泯”,是庄稼原菌的厚垣孢子,拽一把满手都是黑粉。

我小时候戏水摸虾的河里,后来的后来,鱼虾都死光了。串鸡鸟和喜鹊飞着飞着一头栽到河那边。大片的菜地、麦子摁进了被硫酸废液染成黑黄色的滩涂里,雨水不断地把它们再一次次渗透进地下深处,以致地表都崩起碱茬子气泡。城市排出的污水也汇集在这里,不知有多少个坑池泛着恶臭。

        曾经的田野、林带,风吹出麦香和玉米的味道。曾经的草地、水池,是青蛙跳跃的伊甸园。随着城市扩大,它们连同化工厂一起消失,漂移到更远的地方。周围的朋友不时有消息,某某得了癌症,被医院刮尽了一生的积蓄,英年早逝。平日里常见的人竟然毫无预兆的消失了,那是一种怎样的悲哀呵。

记忆中它存在了二十几年。

有个朋友心血来潮,于已迁移的化工厂旧址上,在经过处理的厚厚的沙土上盖起了猪圈。但猪喝了那地下水毛发脱落,暴躁异常地冲出围栏,竟成群跑到垃圾场吞嚼食物,还有家家户户抛弃的生活垃圾。白色塑料袋从猪的肛门露出一半,在风中噗噗作响,像日军投降的旗帜。屠宰后,则以农家猪肉品牌卖到菜市场。

        眼前,高楼大厦正轰轰烈烈的崛起。我所熟悉的城市慢慢变得陌生。格子里的寄生物种,从某个盒子里冲出来,不分朝夕奔跑在树趟子路边行人道上,混杂在汽车尾气和街边烧烤焦糊味里,又再钻回到盒子里去。这就是城市人的生活方式。

        而这些盒子叠起的大厦就有了好听的名字,什么保利拉菲,地中海水岸,巴黎皇家花苑……可是,又有谁记得,这里曾经是城市边沿的大型化工厂排放区呢?

        这里已经再也找不到当年工厂的痕迹,大厦林立,闹市繁华,歌舞升平。有时我想,有的人蜗居于棚户,零乱堆放的杂物挤占了本就有限的空间。有的住在这高楼的盒子里,十几层二十几层,大居室小居室,电梯送上来又送下去。也有的则住在豪华的别墅里,看千家灯火,享人间美味。人与人好像有很大差别,但有一点是一样的,所有人都在几十年污染的土地上生存,自来水、煤气、下水道的管子就如巨大根系的爪子穿过硫酸浸染过的土地,伸到千家万户。根系的管子,又把我们洗菜淘米的下水、厕所排泄物带走。每当盖上马桶盖,拧一下开关,哗啦啦水声响起,我会心里一紧,嗓子下意识咳嗽。污染的制造者不也是我们自己吗?要说,在城市里,哪一家不是这个样儿呢?

         如今国企自来水厂都成了私营,水费日益高涨,城市人的观念依然我行我素。楼上楼下的人家,水流声音急切而又粘稠,我不知道它们都流向哪里,是否在某处又潜入地下,是否又会回来。

评论

© 大漠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