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十字架

        日光温和地映在脸上。她注视我,微微蠕动嘴唇,说“孩子,我要走了”,良久,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我打开所有的门窗,合上她枕边的旧约全书 ,书签悠然如一片叶子落在地上,写着“神爱我们,不是因为我们是怎样一个人,而是因为他是怎样的神……”。此时,多年被癌症折磨的母亲,像平静的睡去,皮肤上凸出的肿块居然慢慢消失,神奇的恢复了红润。

        也许,世间所有的事情,包括所有的荣誉、所有的骄傲、所有对难堪和病痛的恐惧,浮表的变化,在回到基督世界之前都会消失。

        她信基督,受洗礼是近几年的事。童年苦难,三岁被城里的远方亲戚收为养女。一九四四年,美军飞机轰炸沈阳和日军空中决战。大人们只顾自己逃命,钻进防空洞。她跟着奔跑的人群,在被炸的死人堆里一次一次地爬起来再跑,一直逃亡,最终要饭回到了农村的家。后来当过生产队长,在我一岁时毅然跟父亲来到内蒙边疆。经历大跃进、三面红旗、四清运动、文革,历尽艰辛。不但要工作,还要艰难养育四个孩子,她一直不明白中国人为什么这么苦。到五十岁时已疾病缠身,后十年她依然坚强。和许多人一样,在摆脱生活压力无望的情况下选择了基督,渴望心灵的救赎。

        第二次手术,癌已经扩散致全身,手术被迫中途而止缝合了,主治医师开了些镇痛剂,嘱咐时日不多了,要有所准备。

        儿女的陪伴,持续数月。怕她太痛苦,我备了杜冷丁、注射器、吸氧机,连进食都很困难的她依然虔诚的喃喃背诵,声音细微,可能只有她所祈祷的主可以听到。

        家族中只有我叛逆,只因文革的童年,全民愚昧荒唐和无知崇拜已烙成伤痛,挥之不去。弄丢了我蓬勃的激情和梦想,更不会去相信虚无缥缈的东西,包括宗教。我只相信世界是真实的,人是现实的活体,我懂得敬畏生命,敬畏生活,敬畏阅历 。此时,对每天来看望病榻上母亲的长老,教会的兄弟姊妹,作为母亲的儿子,我当然感激,为他们祈祷唱诗班营造较好的环境。

一天清晨,母亲对我说,梦见自己很年轻,穿着紫色碎花长裙,阳光照耀长长的路,尽头是高大的基督耶稣十字像,很多人都在迎接她。有位长老领着她来到阳光温暖开满鲜花的山坡上──一块汉白玉被镶嵌的金碧辉煌──说这是你的地,众姊妹都在你身边。醒来觉得奇怪,莫非自己真的要走了?

        我当然不信,只是梦境而已。她没有多少积蓄,动员了两个妹妹商量一起给教堂捐了一些。然后通知了老家的姨,舅舅们见一面,因为东北距离太远,我私下说明了情况,果然都从四面八方赶来,“活着时候见一面,比死后奔丧更好”,完成了她的心愿。

        惊奇的是,这种癌症是非正常人难以忍受的疼痛,她除了祷告,以致到不能进食为止,很安静,没有敷衍忍痛的表像。

        送别那天,随长老来了百来号人,都不曾认得,他们都像亲人一般。其中二十几个人在焚化现场同时为母亲祈祷,领头的说,一会冒出白烟就是姊妹去往天堂了,高耸的烟囱,果然之前焚化都是黑烟,唯独到她是白烟直上,聚合为云。

        失去母亲那些日子,我一直沉浸在悲伤里,内心被什么拽着一般阵阵隐痛。再也没有母爱的牵挂去面对这个世界,不觉悲凉起来。

我忙着墓地的事。远郊群山里有一座山连着几个纵切的大坡地,是基督教徒的免费墓地,妹妹联系地区最年长的长老安排位置。选石料刻碑就在附近后窑子村。也巧,在大院的角落露出土埋半截的一块天然汉白玉,有一米八左右,大于摆放的任何一块。雕刻师说已放置几年了一直没有人肯用。

        通知刻好碑文,我们又一次进山,仲春刚下过一场小雨,湿漉漉的嫩草尖挂着紫黑色地皮菜,星星点点的黄花,成片布满山岗。安葬完毕回头再看那山坡墓地,竟然和她之前的梦境有惊人的相似,雨后阳光整个山地都在虹中隐约,紫雾斑驳,霞光满山,汉白玉墓碑绕着金色,红十字下面,四个大字清晰可见,与主同在!

        清明,几乎每次进山我都会迷途,辗转几道山梁才得以祭奠,可能是因为我对宗教觉得太沉重。像迷途的羔羊,看不到方向。箴言上说,请常常保持你心里的光,因为你不知道,谁会藉着这光走出黑暗。

        我知道,那是每个人的归途,也是新的开始。后人祭奠是对抚育成长的感恩,在回忆的微笑中激励自己前行的路。

        谨以此纪念,愿她在仁慈的基督天国里永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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