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园子

老家的园子,外祖母还年轻时就座落在那儿了。历经修缮,蒲草盖顶变成灰瓦红墙,雕花窗阁从窗户纸变成镶嵌锃亮的玻璃,藤架成荫,蔬菜垄沟相连。仿佛是宿命里的东西在那等着我。

它等待我出生,然后又等待我陆陆续续从千里之外回来,从记事起一晃五十年余年。直到岁月剥蚀了古朴檐头,淡褪了门壁上炫耀的朱红,坍记了长长的石墙、台阶,祭奠着愈见苍幽的老槐,即使后来衰败,那些野草荒藤也是自然茂盛。

 小的时候每学期放暑假都要回去,西院家的虎子大我一岁,总在第一时间粘住我,尽情在园子里嬉闹,满山疯跑,攀岩摘果形如猴子。有他在,南河沿那个地方有螃蟹,钻松树沟的千洞万壑永远不会迷路。采摘火盆果,搂榛子,采蘑菇,都在我的童年记忆以及梦的小河边,闪着流光。成年之后每次出差顺道回老家都在园子里到处转转或拿本书安静地呆坐很久。虎子去了南方,剩下的伙伴们去了不知名字的城市。其实我最享受的是,在满园弥漫的沉静光芒中,穿越时间和自己孩提时的身影。

 园子在山脚下。前院两百步,葡萄架庭台迎门。后院过两百步,酥梨、杏子、花椒、各色果树,芍药、穿心莲、知名或不知名的草药花甚多。园墙在金晃晃的空气中斜切下—溜荫凉处, 蜜蜂如一个小花朵稳稳地停在半空,而棕色大蚂蚁摇头晃脑地搬运着什么,趴在藤叶上的螳螂悠闲地捋着触须,瓢虫爬得不耐烦了便支开翅膀,忽悠一下踩翻了青叶上的露珠,骨碌地滚在一起,压弯了弹跳的草叶轰然坠地,摔开万道金光来。

 门廊后面是一片漫漫山林草莽,偶尔有野鸡出没,常常见到一窝一窝还不会飞的小稚崽。此时扯开嗓子大喊一声,平地上飞也似的到处乱窜,一头扎在草丛里,屁股露在外面就不管了,有句话“顾头不顾腚”说的就是野鸡。

 园子和我的故事,大约都是从那些花花草草,小动物开始。逮着壁虎塞进大青蛙的嘴里,带翅膀的剪掉任其爬行,能逃命的都逃命去了。走在街筒子上看同龄谁不顺眼就想揍他。有个叫“大炮”的鄙视我两眼,被我拽过来,括掌两个耳光子。年龄大一些本姓家族的孩子,大老远就直喊“舅姥爷”,我疑心差了辈分,惶恐至极。回家问毕,原来是狗尿苔子长在金銮殿上,辈份正!随王姓家族,有个瞎了一只眼睛的哥哥,已经七十高龄,真搞不懂是谁编的家谱,同辈竟然相差六十岁,他一直在嘱咐我,你的言行需做足长辈的样子才行。

毕竟农村民风淳朴,做长辈的都数落我的不是,也就有了些收敛。只在园子里撩猫斗狗,把它们的尾巴,后腿绑在一起,坐看猫狗斗。有时候一直呆到满地上都亮起月光,蓄水潭映照的波光粼粼,从黑暗处钻出来的蛤蟆、刺猬、獾子和数不清的昆虫都来吸水。村子人口不多,山峦环抱,长夏无事,遣暑阴凉,大人们白日劳累都安静地睡去,我记不清都是在它的哪些角落里,迈着猫步,躲在树丛和开着浅粉胭脂豆花豁口处窥视。白天放牛老汉手腕缠着绷带从中间渗出血迹,我问过,他说是矮树飞蛇咬伤,我一直想探个究竟,蛇是怎样起飞。

都说蛇有成精的,但始终没有见到。青绿色的,横纹黄斑花蛇,它们都很委婉的从水潭边穿过菜地。谁家有病人,便拿两根相等的细棍,形如长筷子,从石墙缝里夹出又长又粗的蛇皮来,曰:蛇蜕。药书上说具有祛风定惊,小儿惊痫,退障明目,解毒消肿,杀虫疗癣之功效。我一直觉得蛇精是普通人看不见的,听老人们说过,九岁以下的孩子不退鬼眼才可看到。而我那年恰好十岁,至于蛇蜕应该是它们脱下的旧衣裳,弃之石洞。

门前古井边是大人们聚堆聊天的地方,井水清凉甘甜透彻,井台石碑和脚踏石应该有一些文字记载,磨的光秃秃只剩下印记。沿空地樱桃树一溜排开,人们纳凉茶余饭后,习惯坐在大大小小的石台上唠嗑,东家长李家短的,很多鬼故事都是因为你一句我一句地胡咧咧传记下来,天黑下来才散去。

唯独园子是丰盈的,叶子肆意流淌着果香。

母螳螂择在鸭梨树长枝上栖息到曙光满照,才孵育出一堆小面包一样的卵。这时掰一根老槐长刺把螳螂的卵挑来放在灶坑火炭上烤熟,香喷喷一坨。洋揦子懒洋洋地趴在树干上,黄绒绒的。它可是昆虫中的胖子,烤焦了流出一些油来,一吸溜滑进嘴里。

石墙有一人多高,扒墙头绝对不是好事,说不上哪个石缝窜出几只野胡蜂,没等你靠近大脑门就蛰一个硕大的包,外祖父不得不拎上一筐鸡蛋到村卫生所换几针青霉素,三五天才消肿。于是我心心念念想报复,等胡蜂们熟睡之后抓一坨粘泥巴远远地投向石缝里的巢穴,堵住洞口,把它们憋死在里面。它不像屋檐下的常住蜂巢,你不捅马蜂窝会相安无事。这些小蛮腰一窝数量不多,速度极快,自能生卵,捉食杂虫,性情暴烈凶猛。尽管如此,它们却栩栩动人,黝黑尖头,紫红色纤细的身段也有黄边的,煞是标致好看。

北屋耳房住着一窝黄鼠狼,在粗粮堆一角的旧箩筐里,精心抚育它的后代。每年孕期找同一主家坐月子,等它们的孩子能独立便一个领着一个浩荡离开。看样子唯独它们是原配夫妻,教育有方,期间它们绝不偷吃房东家的鸡,毕竟它们还没学会偷盗的陋习。据祖训上说,这尤物是万万惹不得,年年必来预示这家人丁兴旺,五谷丰登。

成了精的黄鼠狼,专找身体弱的女人附体,因而相邻后街那家院子就不太安宁了,也许是烛台打翻或是一泡尿冲了黄窝,女主人突然就疯了,踩着炕沿手舞足蹈,衣冠不整,口喊诳语,不能自控月余。

村长给请了河东屯子的阴阳先生,所谓阴阳先生就是农村跳大神的,不务农桑,读几本幺卦就敢号称上天入地附了仙气。怪里怪气嘟囔一番,在走过的门廊上啪啪连贴几张黄纸朱砂符,手持桃木剑,折腾几个时辰天就暗下来,围观的都图个热闹。偏巧有一本村赶马车的车老板,拉货回村凑上也想看个热闹,一只黄鼠狼站在窗檐底下灯光暗处,立在酱缸盖上,像小人一样手舞足蹈,和屋里的人同步动作。气冲头顶,说迟时长鞭攸的一声抽过去,酱缸盖也翻了,黄鼠狼不知所踪。再看屋里病人的动作戛然而止,瘫倒在床上不吱声了。大家都散去,赞许阴阳先生确实厉害,手到病除。

第二天,其丈夫捣酱缸取酱吃,缸里飘着一具黄鼠狼尸体。这世间真是一物降一物,一鞭子废了鼠辈多年的修练,足以让鼠界精英们难堪,丢尽颜面。

很多动物的传说,尤其是东北农村的地域文化,都是口碑相传。比如狐狸踩天地之气拜太阳,秃尾巴老李白蛇大雪天给娘上坟,等等。有时连最忠实的看门护院小黑,我都觉得神叨叨的,虽然是一条土狗,撒娇打诨,任你怎么捉弄它都和你形影不离,为了避嫌,省的人家说狗仗人势,走哪都拴一条绳子,和谁呲牙咧嘴都得看一眼主人。可怜那只肥猫这几天难得一见,躲在犄角旮旯偷窥。连正在圈里吃食的猪看见我过来,立刻闪开,瞪着黑眼哼哼唧唧的,绝不敢靠前。

这些年,生活在异乡,我总还是能找得到近郊的果园子,虽不及老家的园子,借境思乡,推开耳边的嘈杂理一理纷乱的心情,也算是一种心的回归。幸好有些东西是相近的,譬如石阶,石墙,门中的落日,寂静的光辉平铺的—刻,地上的每一个坎坷都被映照得灿烂。—群檐燕斜飞尖叫,把天地都叫喊得苍凉。冬天雪地上孩子的脚印,总情不自禁猜想是否有我的童年伙伴留下的,他们现在都在哪?苍黑的老柏树忧郁的时候依然镇静地站在那儿,更像家乡园子里的老槐,它们没日没夜地站着,从你没有出生一直站到这个世界上没有了你。譬如暴雨骤会激起一阵阵灼烈而清纯的草木和泥土的气味,让人想起无数个嘈杂的夏天,晚秋的早霜,黄叶飘摇坦然安卧在树下。

十年前最后一次回老家时,老姨为了方便照顾,全家迁往唐王山。月下的水潭,青蛇,螳螂,青蛙,蚂蚱还有黄鼠狼一家,也许还是年年依旧,也许完全不存在,但那时却是我的乐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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