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枸杞的小贩




        已近大寒,长街短巷采购的人,依然哄哄嚷嚷笨拙地穿梭着。早点摊冒着蒸气包裹着路边卖农产品的小贩,从油条、包子、羊杂碎、辣子味的气团里吼出各种腔调的叫卖声。有个卖枸杞的西边口音似乎听着有些熟稔。我很好奇,近前一看就是他。比农垦时见过的样子好不了多少,但已经老了,灰色羽绒服结满一块块黑呼呼的油渍,袖口破损处探出一两根羽毛。大个子黑脸,歪斜地杵着,皱纹像雕刻师喝醉了酒胡乱下刀雕刻出的怪圈麦田一般。这么多年在城市里遇见还着真是有些意外。

        我打个招呼,他缓慢地回过头看着我,嘴角微微动了一下,又立刻僵硬了,终究没有出声。看得出来有些忐忑。手里不停摆弄着秤,将红红的枸杞装进几个小袋子里。

        每天有很多近郊的村民进城在这条街上贩卖,也因为这个人的经历比较特殊,我还记得。

        在西乌兰计永丰,有些人知道这户人家。离村子远,在风吼尽头独居,像弃儿撂荒在旮旯里抽泣。那时他也就不到三十岁,还算年轻。他家三个残疾人中,他是最轻的一个,家徒四壁,屌毛也没有。许多政策,村干部都只能在默许的边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没见过他们种田,基本靠大队和乡亲们,东家施一点西家舍一点过活。他的弟弟小他两岁,比他跛的更厉害,不但是聋哑人且有先天性手臂疾病。哥俩娶了一个残疾女人,不能直立走路,几乎看不出年龄,埃克斯腿左挪挪右挪挪那种。一个苍老的母亲,十几只鸡在草丛里啄食,一条四眼狗,黄毛黑嘴,弓着刀一样的脊背懒洋洋地在门前摇着尾巴。两个孩子一个炕上萎着,一个刚会走的样子,所有家庭成员都黢黑一团看不清脸。也不知为什么,这地方人有水也不洗脸,蓬头垢面,乱糟糟的家私杂物东一堆西一堆。前院面对河滩是一片盐碱地,风沙带着碱性味浸淫着天然的矮树丛,枸杞和一株株蒿子围住破旧的干打垒土坯房,远处是浩浩荡荡的芦苇。几颗老态龙钟的弯柳死在房后不远的沙梁上,似乎要挡住四季风沙,不让它摧毁天底下仅有的一座快要坍塌的窝棚。

        我们农垦大院和他家隔着很大一片蓬勃的杨树林,也是某个部门多年前废弃的两排宿舍翻修过来的。过了滩涂就是通往湖边必经之路,有时赶着毛驴车去公社买口粮草料,顺便在他家门口停一下,看看有没有可捎上的。回来时放下一点油盐酱醋生活必需品,还有大伙穿过的旧腈纶秋衣秋裤。

        一开始只听说这农户哥俩娶了一个老婆,觉得很畸形也很奇怪,所有人都好奇去看看这看看那。后来在村长家喝酒时谈起这事,村长说老太太年轻时俊俏,不满意父母给定的娃娃亲,在逼婚的档口偷偷和叔伯家表哥私奔了。

        由于是近亲,多年后带着两个不健全的孩子回来,家族容不下他们。为了远离人们非议,父亲找了几个帮手在离村子较远的河滩高地盖了个干打垒的土坯房,过了一辈子。男人死后这个家逐渐维持不下去了。幸好有这个渐渐长大的大孩子,虽然不像村里的孩子那么聪明,里里外外砍柴做饭维持生计还是没问题。眼看俩孩子都老大不小啦,娶不起个媳妇,生活拖累,母亲拉扯一家感到一天不如一天。于是托人从远道给哥俩个说下个残疾女人做媳妇,用马车捎过来的,想着自己哪天走后也算有个家。黑黑的屋子全家都在一铺大炕上。乱糟糟的棉被永远堆着,大人孩子都在里面钻出钻进。而后他们又陆续生了俩孩子,像是从炕上滚出来的土豆,沾着泥、带着土,从土里繁衍。可喜的是都健全,至于孩子是老大的还是老二的也就没人计较,反正一个姓能过日子就行。

        当时我在农垦食堂掌厨,副食品猪肉,小干鱼单位不时从城里送过来。几十人的饭菜是按人头做的,有回城办事或者出门,吃不完剩余的饭菜放在盆里,谁路过都会主动顺便捎过去。自留地里的蔬菜,秋收庄稼,虽然不多也拿出一部分送过几次。和很多邻村人一样,完全出于对这个残疾家庭的帮助,后来农垦撤退,这户人家就不知所踪了。

        过了几天我又在老地方见着他,买了二斤枸杞,他坚持把剩余的钱找给我,拗不过他。他说我认识你,见你路过很多次。那你为什么不打招呼?我说。他搓着又黒又粗有些皲裂的手,露出难为情的样子。自卑?或者很在意城乡差距的隔阂?还是自尊?无从得知。

        出于尊重我没有问及他家情况,我知道稍一触碰就会撕裂他的痛处。他渐渐放下戒心主动和我攀谈起来,说母亲,弟弟,妻子都走了,河滩沙窝子里的干打垒房被开发商征地盖了度假村,两个孩子不愿种田到城里打工。村里人也是一样,死掉的都死掉了,年轻人他乡谋生居多。他搬到永丰村里住,那里闲着的房子,都是些老弱病残留守户。他倒腾些农产品到城里卖,主要是顺便看看孩子们,挂念他们生活,也担心他们不会照顾自己。其实都挺好的,比他那个时候强。大孩子买了房子叫他搬过来,他不想拖累孩子,河滩大堤沙窝子里埋葬着他的父母妻子弟弟,闲下来或到祭日去和他们说说话,从父母铸造好的苦难牢笼里凑合到和他们一样躺在那也就安心了。似乎苦难开始沉淀,一切都将成为往事。

        从那次以后,我再也没见过他。其实这世间的人活着都挺不容易,但愿各自如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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