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道驴子

    “道驴子”,是三十年前养路工的戏称。

        那会刚入厂,骑自行车带饭盒,在乌烟瘴气的工区上班,看着疾驰的火车喷着蒸汽来回穿梭,危险总提在嗓子眼。夹在铁路和铁路中间干活,抢修事故也是频繁发生。但那一声响亮的号子,还是招来好多步行者的围观。十几人各站一个枕位,一人一把大撬棍,听领头的起一声号子“唉…嗨!前面搁翘的小媳妇啊…嘿呦!相中哪个后生呀,嘿呦!…弄回哥哥家呀,嘿呦,嘿呦!”跟随唱号一齐叫劲,铮铮的钢轨立刻弯成弧线。看见谁路过,现场就唱出一堆荤段子顺口溜,因此一提养路工,都笑骂是一群“道驴子”。

        我们一组四个人,东河,钢子和大琴。师兄师姐处处关照我这个新手,危险的难度大的总让我一边学着,熟练后再干。大琴是女汉子,人长的还算俊俏,说一口油油的陕西味普通话,开轱辘码子运送零部件,那个麻溜劲,比猫还敏捷。钢子就稀罕这种酸辣腔,眼珠子总不离她的左右。虽然和东河是同乡,却偏偏和钢子“相好”上了。人说这两条驴栓一个槽子,保准尥蹶子。而大琴不怕,眼睛会笑,拿捏的俩兄弟乖乖干活。

        铁路上干活的人都知道,道驴子真功夫是打道钉。长把锤嗖的一道弧线, 面对面错开, 一个玩的抱锤,一个玩的背锤,都在对方头闪过瞬间,咣当就是一下。如此反复砸在道钉上,一个胸前爆发,一个在后背旋转,舞狮子一般,若稍一怠慢就有可能脑袋砸碎。

        扛卸枕木是最让我吃不消的活,放到肩上还得小跑,别说三米多的,就两米四短一点的也得咬紧牙关扛着,每根一百多斤,压得腰不岔气才怪呢。几天下来我的肩膀从紫到青,到流血,再成茧,几次都想明天说啥也不干了,到了第二天还是来了,别人都能坚持你咋怂了?也就是年轻生性,凭着一股倔劲还是挺过来了。

        暑去寒来,总算熬到年跟。那天早班,矿渣铸锭列车撞车,仅路基就损毁二百多米,满载铁水的巨大钢包被截住了,如火山熔岩,距离十几米外干活,都像烧烤人肉。耽误送炼钢平炉就是几千顿钢锭因凝固而报废。公司大官们可不干,都坐着绿棚吉普亲自督战,有点像古战场,他们叫阵,我们扑上去厮杀。后面准备好的大米饭,红烧肉,大块炖牛肉,烧茄子,管够地吃。加上援助单位的几百人轮班会战,也算是见了大场面。灯火,号子声,叫骂声,汽车喇叭声。

        一天一夜告罄,累的人也散了架,疲惫不堪。回到工区高架道时,一辆五十吨溜车从高处滑下来。溜车是车厢行驶中拖了勾甩掉的,速度非常快,等反应过来已经来不及了。大琴和东河还在轨道上背朝溜车干活,钢子红了眼,冲上去飞起一脚把东河踹下去,抱住大琴往下拽,可是人一着急脚卡在扣架之间就是出不来,就在与溜车相撞的一瞬间,大琴被拽出滚下高坡,只听钢子一声惨叫。

         就这么一瞬间,钢子走了。

        他俩哭死过去。本来他们仨已经续签了三年合同,憧憬着未来。我很震惊和沮丧,师傅说这种事故在高道上已经不是一两回了。

        几天以后,追悼会很简单,只在工区内部讲一讲。上级把钢子的父亲从农村接来,按工伤给了六百元打发了,答应给他农村的弟弟解决城市户口和一个长期合同工名额,将成为新的道驴子。

        “爷他妈的不干了!”他俩说,“死了真不如一头毛驴。”那天晚上,我们仨要了两瓶骆驼白干酒,洒泪杯盏。东河一别之后远走他乡。我准备去农场,毕竟家里人认为是安全的,也能寄回些钱来。大琴送钢子父亲回沧州老家,从此渺无音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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