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彭
她活在世间，但不属于他。
她叫老彭，偶尔拎出几句京剧片段霸王别姬，甩个水袖，那一腔“ 红尘孽债皆自惹，何必留伤痕”还真有点名角的范儿。
退休多年后她的状况有些不佳，我前年见她时，是腿受点伤从医院回来透透新鲜空气。初冬的长街有些清冷，老郭慢慢的推着，几片零星的雪花落在轮椅搭盖的灰色毛毯上。老彭虽已年过花甲，但梳理端庄，容貌依稀可以追溯出民国模样。街坊孩子们都躲远远的，知道她年轻时候是疯子。
我们同在钢厂上过班，她沉默寡言，与其它师傅不同的是，一到休息时间，便从包里掏出一本书，旁若无人地看。她丈夫老郭在相邻的车间做机修工，憨厚着实的大手大脚，看上去就有满把的力气。
她俩的传奇故事，早有耳闻。她在最年轻的时候，嫁了一个远方亲戚国民党军官，相爱如宾，如胶似漆的倒是宠爱几年好光景。国军撤退前一天晚上收拾好行李，准备带她一起去台湾，说是乘次日早上的飞机。街头兵荒马乱，城外炮声不断。等到傍晚军官的私人厨子郭子才急匆匆带来一封亲笔信。大致内容是上方有变数，把她托付给最信任的郭子，嘱咐她们先到内蒙投奔部下亲属隐姓埋名。她坚决不走，倔强地等他回来。后来等到军官死亡的消息，她受了刺激晕厥过去，醒来就疯了，疯癫的时好时坏。
要说彭大小姐当年也是大户人家的闺秀，书香门第。诗词书法戏路都得于家族教诲和耳渲目染，尤其对京剧独有情衷。偶尔犯病也不像一般的精神病患者跑到大街上呼喊，而是捧着军官的照片，打开窗户不停地说飞机接她来了。小区上空每天都有几个班次的飞机掠过，巨大的引擎声对她是一种无形的刺激。一会哭一会笑，眼泪一直不能歇息。满屋子里，都散落这些年来无法邮寄的私信——她只能用一日一日的书写发泄怀念。残忍的时光没有给她这笔情债画下一个完整的句号。爱的毁灭， 任何慈悲关怀都不能改变她注定继续苦楚的追忆。在她心里，军官没有死。
原名已不得而知，在单位都叫她老彭。一次跟师傅们检修中央空调管道，空挡儿我见她桌上有两本书，记得其中一本是《安娜•卡列琳娜》，我说：“彭师傅，我能看吗？”她说：“好啊，可以。”出于礼貌我只是翻了一翻。后来熟悉了，她陆续借给我许多小说，《西厢记》，《死魂灵》，《复活》，《 红楼梦》，《三刻拍案惊奇》，《青春之歌》……文革后我对禁书的阅读都是一种惊喜，有些是看过的不妨重读一遍。每次还书我都小心翼翼压平，包上书皮，整整齐齐，也赢得 了她的信任。她只结识爱书之人，言谈甚少。
她有些怪癖，容不下别人的说三道四，正常时候也一样孤独。除了看书就是写字。她爱书写，字体清秀在资料室更是有目共睹，好像思绪在执笔一刻旧爱缠绵都能烟消云散，心生安凉，再从庞大毁坏里解脱出人生的真实意义。她只参加过一次书法比赛，没有名次。依我之见她的行草伤痕累累，透过渴望愈合的飞白，气若游丝，忽然惊鸿一瞥，观者伫立良久才能听到书者内心真正的语言，内在的哭泣。
她丈夫老郭是师傅同门，有人私下问过，你后悔过吗？老郭总是笑一笑说“不后悔！”的确，几十年默默地看着她坐在身边就心里美滋滋的。回到家里你唱戏我就是配角，你吃饭我就是厨师，只要陪着她心里就有个着落。她们没有生育过孩子，生活上就把她当做孩子，任她疯，任她撒野，笑骂由她。
作为一种寄托，她习惯给那个军官写信，老郭默默地不吱声，心想反正死人是收不到信的。犯病时扔的满床满地，他总是小心地收拾起来放好，就怕她清醒后找不着伤心。他知道这是支撑她一生活着的理由。在老郭的细心照料下，她渐渐好转，基本几年不犯一次病。老彭也不是木头人，她心里明白，除了这个男人这个世界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终身。但这个坎就是难以逾越，每次伤害他的语言出口，就如利箭落下，戳得老郭满心伤痕。彼此的疼痛，也许缄默背对才能慢慢疗愈。用一个承诺催眠着自己，她曾经用自杀来解脱自己，除了追忆，她别无选择。当时光长到一片漆黑，漏掉没有写下来的就烂在了心里开出花。而失去挚爱，从分别那一刻起就染了疾，无药可救。
可老郭就不一样，在她一次病倒之后，心急如焚，想起文革前用过一种丸药效果很好，已无处可买，多方打听最终无果。我查阅了医学药典名录，找到了名称，从老中医那讨来处方，打粉，熬制蜂蜜，糊粉浸透糅合成型，如法炮制成大蜜丸。其实也不是什么灵丹妙药，无非就是镇痛凉血，消炎利胆，平敷惊厥而已。服了几天果然好转，这人都有心里暗示作用，药效其次。
他俩磕磕绊绊一直到风烛残年，各自坚守着自己的挚爱。去年老郭患疾心梗，最终一觉睡去未曾醒来。走时穿的旦角戏装，是她心里的样子，老彭那两天断断续续用京戏为他送行。
这次她没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认真地给老郭写了信，“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活着的依靠，这一生待我很好，如果你在那边见着军官，告诉他，我依然想念他，叫他等我！”